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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半生的艺术道路 郑传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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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发表于 2012-8-26 16:24:11 |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|倒序浏览 |阅读模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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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(悄悄地说。。偶是为了最后一篇内容才搜到转来的~)
      
    宣统元年(1909年)农历十二月初九,我诞生在古城苏州史家巷四十七号,一个被称作“破墙门”的大杂院里。那年头,生儿育女对富人是添喜,对穷人是加忧。我父亲郑叔慰,靠编织辫线、腰带,艰难营生。在生我之前,母亲已生过十一个儿女,其中八个都因贫病交迫而先后夭折,就剩三个女儿,还是无力抚养,不得不忍痛把大女儿送给人家。
    作为第十二个孩子,本是“多头货”。当父母把我抱在怀里,发现竟是个男孩,这才在紧蹙的双眉间透出了宽慰的笑容。郑门有后了,他们给我这瘦小不堪的婴儿取名荣寿,寄托着唯一的期望和祝愿。
    几年后,父亲因辫线生意萧条而改行,在丝经账房里找到了拍丝的工作,那是很累的力气活,无固定工资,计件取酬,过一段时间才算一次账,领回一二千个小铜钱。当他把钱交在母亲手里时,我看到他是那样的高兴。当时,我还很小,他让我骑在肩上,带我出去喝酒,一路逗我笑。在酱园的石缸上铺上小圆桌面,买点猪头肉,就和我对饮起来。父亲一生唯一的嗜好是酒。这样,自然就让我从小与黄汤结下了不解之缘,而且喷香的猪头肉,形成了我一直爱吃肥肉的习惯。为了讨父亲的喜欢,有时,当父亲回过头去和别人聊天时,我故意偷他的酒吃,调皮地望着他笑。他发现后,一边抚摸着我的头,一边把一大块猪头肉塞进我嘴里。我清楚地记得,在明媚的阳光下,他笑得那么慈祥,那么欢快。父亲的温暖至今留在我心头。
    我自幼爱动,好奇心强。我家附近有爿大饼油条店,我常常帮忙拉风箱。店主见我勤快,要我帮他到玄妙观内去卖大饼油条,他说,玄妙观内有好些布棚,演出各种节目,卖大饼油条可免票入内,还答应卖完后给我吃大饼油条,我当然高兴。
    在那里,我看到女演员倒卧身子,用小脚耍舞很重的大缸大瓮;有的拿着长竹竿,两端放着沙袋,在悬空的长绳上走来走去;还有木头人戏,一个人一只手让木头人做很多有趣的动作,另一只手敲打着好几面连在一起的大小锣鼓,嘴里还不断地说着、唱着。那天,我大开眼界,从此,天天去卖大饼油条,玄妙观成了我的乐园。
    父亲钟爱我,却管得很严,当然这些活动都得瞒着他。一次,我和小朋友在巷外“敲靶”(顶铜板出界的游戏),我兴致勃勃地瞄准地面的铜板高喊“前冲!”不料“啪”地一下在后脑壳挨了一巴掌。父亲怒目瞪着我:“前冲?回去!”他连打带骂,我赶紧逃回家。从此,他再不许我出门。他教我编织各种辫线,教我卷点水烟用的纸测(烟草纸),每项都有严格的质量要求,并规定做完多少给我一个铜板。我是猢狲屁股坐不住,全靠姐姐陪我、教我。她们勤快的劳作,灵巧的手艺,使我对编结产生了兴趣,各种几何图形的构成和变化,对我后来从事舞台艺术调度有着相当的启发,也使我养成了静下心来把事情做到底的习惯。
    痛心的是我那聪慧能干、又温良秀美的大姐,正当十八岁的青春年华,却被病魔吞噬了生命。父母债台高筑,又丧了爱女,顿时苍老了许多。那年我九岁,邻居朱浩泉老先生是评弹老艺人,对我家深为同情,主动免费教我学评弹谋生。我先跟他次子朱秋帆学艺,他擅长弹词《珍珠塔》。除夕,他出码头到香山去演出,带我同去,教我学琵琶,学工尺谱的老六板等曲谱。回苏州后住在他岳母家,他是招赘女婿,他岳母嫌我在那儿又多了一个不出钱吃白饭的,就打发我回家。朱浩泉先生又让我跟他大儿子春帆学评活。由于我身体瘦小、嬴弱,从小就有“小痨病”之称,不能胜任体力消耗十分繁重的大书,我妈怕我吃不消,把我领回家。
    经过以上波折,我总以为这辈子与文艺断了缘,不料一年后,以说《白蛇传》、《玉蜻蜓》闻名的王子和先生晚年丧子,经春帆老师介绍,愿义务教我以慰孤寂。这是我第三次学说书。王老先生六十岁左右,十分慈祥地待我。他在上海时住云南路现在小绍兴鸡粥店附近。当时从苏州到上海就像出国一样,父母对我千叮万瞩,说上海如何如何危险,切切不要惹事。他们越这样说,我越想去看看。
    我初到上海,看了许多在苏州没有见到的东西,一连串稀奇古怪的问题涌进我童稚的心头,引发了我调皮的天性。老师抽鸦片,叫我到郑家木桥买烟土,在那儿我看到地上有个大转盘,像留声机上的唱片盘,14路电车就停在转盘上调头,不少人在推着这个庞然大物,跟着转。我也轧进去,靠在车厢上随它转。老师还常叫我到河南路中药店去买药酒。当时,我十分顽皮,见电车没有车门,便常在车开后跳上去,不等到站,便跳下来。后来,竟得意地把这些告诉了师兄。不久,传到老师耳中,老先生晚年丧子,见我是独子,唯恐酿出意外,担待不起,当即瞒了我,写信给我母亲,要她快来把我领回。在我回苏州前,父亲曾严肃地告诫我:“这次去学生意,若半道回来,我要你从门槛下进来!”(吴语,意从门槛下穿出绳套,将我勒死)如今果然出事,我母亲心如火燎,赶紧只身奔到上海,为免父亲气恼,也免我受责打,只得将我带回苏州,偷偷藏在表娘舅孔云福家寄养。谁知这一藏,竟把我置身在艺术宝殿的门边,决定了我终身从事昆剧艺术的命运。

    二、在传习所
    1921年8月,昆剧传习所在苏州城内桃花坞西大营门底五亩园开办。所址是五亩园殡舍腾出的部分房子,我表娘舅原在殡舍当土工,就住五亩园,我的表兄嫂又恰巧在传习所倒马桶。开学一个多月来,他们目睹学员享有优厚的待遇,便建议我母亲让我去试试。听说那儿条件好,有书读,有戏学,一切费用都不必负担,母亲决定让我去碰碰运气。
    说来凑巧,我在上海为王子和先生买药酒时,曾在路上看到一张字迹十分工整,标有工尺的曲谱,好奇地回去问老师,这是什么?老先生神秘地说:“这呀,是戏曲中最高难的一种,叫做昆曲。”如今竟有机会去投考昆剧传习所,自然兴致勃勃。当着主考老师的面,我紧张地放大喉咙,按着工尺谱唱曲,按着中州韵念白。老师问:“你会笑吗?”我忙不迭地说:“会,会。”吸足了气,便按着评弹的路数,嘿啊,嘿啊,嘿啊地大笑起来,滑稽的模样引得主考老师们憋不住也笑起来。──感谢说书老师教我的这几手,让我撞开了昆剧传习所的大门。当母亲在“三年学艺,两年帮班”的关书上签字画押后,我便被传习所录取了。
    传习所的开办经费是由苏沪两地的昆剧艺术家、爱好者张紫东、徐镜清、孙咏樗、贝晋眉、潘振霄、徐凌云、汪鼎丞诸先生筹集的,民族实业家穆藕初先生承担了一切办学费用,为学员免费提供生活、学习等各项开支,使我这个穷孩子顿时感到如临福地。所里一日三餐,七人一桌,早晨吃粥,有油汆黄豆、豆板、酱菜等三碟菜,中、晚饭各两荤两素─汤。宿舍里每张床板都配有夏布蚊帐;两周理一次发;洗澡有专人带队去桃花坞浴室,连脏衣服换下后都有专人帮我们洗净。所里每逢初四、十四、廿四放假。父母还给我一些铜板零用,我们常在打拳课前三五成群到附近去喝豆浆,晚上还买些花生米等零食吃。
    每天的课程安排是:早晨,听校工摇铃起床,空腹上打拳课。早餐后上图文课。下午一点至五点,拍曲,学台步,排戏。晚饭后自由活动。
    拳师邢福海,是穆藕初先生在郑州开的豫丰纱厂的工人,拳法极好,所会武术很多。我们原来没有毯子功(练跟斗)和把子功(练开打)的课程设置,穆先生就让他来教我们练身体,先教十二路谭腿,后教各种套路的拳棍兵刃。我最喜欢一套鞘子棍(一长一短两截棍,由铁链连接)与枪对打,有参观访问者来所,我常与顾传澜合作表演。后来这些武术很多被我们直接用于戏剧开打中。如在《铁冠图》中,我们就做过鞘子棍破枪、空手夺枪、抄手八股档等穿插表演。
    邢老师教的武术不仅丰富了昆剧的武打艺术,而且为我们以后跑江湖闯码头提供了防身自卫的手段。他是所有老师中始终跟我们到各地演出的唯一的一位长者,与我们始终风雨同舟,患难与共。闸北打仗那年,我们仓猝逃难离沪,乘船回苏州,到野鸡墩,遇强盗船来抢,就是他挺身而出,沉着地指挥我们抵御强盗,用他火热的心肠,有力的臂膀和那慈父般的深情保护着我们。想起他的为人,至今犹使我肃然起敬。
    国文课用普通学校的课本,共八册。开始时,根据学员的不同文化程度,分甲、乙、丙、丁四班,我分在丙班,以后逐步并为一班,主要由傅子衡老先生任教。他学识渊博,讲课生动,又教书,又教声韵,常常在黑板上写好字,要我们跟着他圈的平上去入辨读四声。先大家一齐读,后让单人读,使我们都能懂得声韵的规律。我看他天天练字,姿势十分奇特,不坐凳椅,而作站立骑马式,把盛满清水的酒盅搁在虎口上,书写时水不外溢。受他的影响,我们不少师兄弟都爱抄剧本练字。
    下午是主课,拍曲排戏。当时学员有三十九人,分为四个桌台,由沈月泉、沈斌泉、吴义生、高步云四位老师各教一个桌台。我自8月入学,便分在吴老师桌上。先以群戏为主,学《赐福》、《上寿》、《劝农》、《赏荷》、《打围》等剧目。当时尚未正式分行,老师在排《赏荷》时让我扮演小书童,我很喜欢那活泼的性格和有趣的干板念白。放假回家,朱浩泉先生问我学了什么,我就得意地表演给他看:“来哉!自小承值书房,快活其实难当……只管打扇与烧香。荷亭畔,好乘凉。吃饱饭,上眠床。”我指望得到赞扬,不料他绞起双眉,想了半天才说:“不好,这是小丑。”我急问:“学什么才好?”“老生。”“怎样才能学老生呢?”“喉咙要大。”以后,老师每次要我单唱,我都拼命放大喉咙,果然灵验,在学《追信拜将》、《召登荣归》、《痴梦》、《越寿》等戏时,老师就让我排演韩信等老生角色。
    吴老师工老生,又擅长老外和老旦,故有“外老旦”之誉。他戏路宽,造诣深,跟他学艺是幸运的。但他的严格却使我在好长一段时间感到害怕。为拍错板眼、忘记台词、吹笛乱了指法,我挨过不少次打。当时拍曲用的戒尺约尺把长,一寸半阔,拇指样厚,虽然他打得并不太重,但样子很骇人,上课时真想避他远些。在教学中,如果他把你叫到身边去坐,这便是一个危险的信号。平时,他拍曲只抬起戒尺的一端,让另一端靠在桌面上,如果他把戒尺全悬空在桌边上敲节拍,这便是突袭警报了,再不注意,戒尺就朝你打来!记得教《赐福》(《水仙子》)里“呀呀呀福份高”的唱句时,我开口不够,被叫到他左侧坐下重唱,我心里发慌,豁边了!他先不响,当我唱“呀呀呀”时,突然把戏尺戳到我嘴边,我一吓,嘴一紧闭,脸上没什么,口内却咬起一个泡。我心想:“这老师好凶啊!”一次排《小宴》(《连环记》),王允上场后发现吕布与貂蝉调情,佯作大怒:“吕布!……我好意叫小女出来奉酒,你怎么与她戏、戏、戏谑起来!明明是欺压老夫,是何道理!”念最后一句时,要把台中的椅子高高举起,扔在右台口。老师规定,椅子着地的时间必须“吃”在他念的锣经“答答答答仓”的“仓”上。当时,场椅很重,我人小,要高举起来走到台口,且要按照老师念的节奏准确地扔下,很为难。一次次不行,一次次撤回去重做。最后连椅子都端不动了,可老师还是要我做到合格才罢。
    其实,吴老师是我最好的师傅。就像莱阳梨一样,皮包很不中看,当你尝到里面的果汁时,就会懂得它内心的甜蜜、醇厚。当然,那是几年后的事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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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 楼主| 发表于 2012-8-26 16:25:57 | 只看该作者
    三、出新身段
    三年学艺、两年初班期满后,我们仍以传习所名义边学习边演出。1927年底,穆藕初先生因其企业凋敝,无力在经济上支持我们,不得不将所务转交给大东烟草公司的严惠宇先生,以及江海关的陶希泉先生,传习所改名“新乐府”。后来,我们开始自立,取名“仙霓社”。演出于上海的笑舞台、徐园、新世界、大世界、小世界、大千世界、大新公司、福安公司,也演出于杭、嘉、湖的市镇和农村的庙台、草台、鸡笼台(临时搭出的舞台,上面演戏,下面化妆,四周用芦席圈围)。
    农村的演出,台下人声嘈杂,台上一张口,唱得再响也抵不过台下许多张嘴,何况我的嗓音并不好。一次,大冷天,在平望的城隍庙庙台演出,我扮《刀会》中的鲁肃,冰得把棉袄衬在蟒袍里上台。遍野忽喇喇的西北风,发出不断的呼啸声,我与关公近在咫尺,都很难听清他的唱念,台下观众自然更听不清我的。人们呵手的呵手,跺脚的跺脚,很难安静。可是当演到关公抓住我的蟒抱,周仓大幅度舞刀助威时,观众顿时屏息凝气,全神贯注起来。这给我极大的启示,原来动作表演对加强演剧效果有着这么神奇的作用!我是哑喉咙,应该明白自己的缺陷,要扬长避短,就要运用动作让人看得明白,看得出神。
    从此,我逐步注意对动作的研究、揣摩和创新,留心学习各种表演艺术。每逢到游乐场演出,便是最好的学习机会,京剧、舞蹈、电影、木偶戏等等都有,我抓住演出间隙,什么都看,看了就学,学了就想,就化为己有,逐步丰富我的表演。起初,我只敢作一些较小的改动,如看到提线木偶前行时后腿扬起,有一种临风腾飞、潇洒飘逸的感觉,我便设想在起步时,重心前倾,略扬后腿,增加身段的动态美。首先试用在《三挡》中,体现秦琼飞马疾驰的气势。又如,把《卖书纳姻》中老师所教用手指比划的一些小动作,改成用水袖耍舞,扩大动作幅度,使很多远处观众能看清台上的表演。功夫不负有心人,最早在这方面发现我的是徐凌云先生。有一年春节,在徐园演出,我演《古城会》中的蔡阳。对这个角色,我事先已开始摸索刀如何拿好看,如何耍舒服,他看我大刀的拿法有讲究,很美,便向我老师推荐说:“这个小孩不错。”
    得到他的称赞,我的信心更足了,胆子更大了,开始对表演动作整段整段地设计、创造。但是,出新的道路远非一帆风顺,给我教益最深的是以下三件事。
    一是《三挡》。秦琼在场上唱[喜迁莺]:“遥望着一轮旭日”,这是重句,又是慢板曲,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动作都向一个角度做,显得很单调冗长。为此,我把动作做了如下改动:唱第一句时,由“九龙口”(演员上台亮相处)跨腿、踢腿,抡动枪、鞭,指向左台口上的“旭日”;第二句同样动作由下场口指向右台口上的“旭日”。排练熟后,自我感觉很好,便到康定路徐凌云先生家去请教。不料他看后笑道:“传鉴,这样一来,天上变成有两个太阳了!如果唱词是日光普照大地,那你的动作是可行的,可唱词明明是‘旭日’,同一个旭日,怎能在同一个时间里出现在剧场的左右两侧呢?”得到这种指点,一字值千金,说明一个理:所有动作设计,都必须以生活为依据。
    第二件事,一次在演《贩马记·三拉团圆》时,整个剧场气氛十分活跃,我扮李奇,唱“有谁知在察院又相逢”时,在这种气氛感染下,即兴增加了双手舞圈,同时用脚配合的一组身段。散场后,碰到《十日戏剧》主编张古愚先生来找我,他操着宁波口音说:“你前面《哭监》时说‘棒疮疼痛’,剧中只隔一天时间,怎么手脚却能这么轻便的舞动起来?”他的话,犹如一桶冷水,泼头朝我浇来。当晚,我没睡好,最后悟出一个十分重要的道理,要自己终身记取:动作设计,必须从人物活生生的经历出发。
    可庆幸的是我有不少这样的诤友,曲友陈宝谦也是其中之一。当我们第一次在大世界演出时,他看了我的演出后,便请我去他家教戏。在教戏时,他对我说:“你演戏有个毛病,爱挺前夹心(前脚)。又不是唱靠把戏,这一挺,憋住气,松不了,影响全身动作,而且憋嗓子。”接着,他示范给我看,要略伛点胸。我一想,此话有理,腰略伛些,用腰带或手靠住腹部,一迈台步,让靴尖踮起袍角,就形成一个很自然的弧形,这种柔和的线条,对体现古代士大夫恬静儒雅的老年美很合适。为此,我很快就采纳了他的意见,并提醒自己:要加强注意对动作美的研究和设计。
    生活、人物、美感,三位一体,构成了我身段出新的指导思想。由此出发,辨析传统艺术的精华与芜杂,就会发现有不少可以改动、加工、发挥的地方。例如,我观察听觉引起视觉反应变化的各种细节,因而丰富了《搜山打车》中程济呼唤、寻找建文君的身段表演层次;观察瞎子穿马路“嗅信”的动作,运用在《开眼上路》钱玉莲父亲的表演中,都有较好的效果。各种绘画、塑像的画面结构,疏密布局,层次变化,线条刚柔,色彩对比,主次呼应,无不引起我对舞台动作设计的联想。每当对一个戏的动作不满而又感到无从改起时,只要从生活和人物出发思考,必然找到开窍的钥匙。
    但这些还只是碎金散玉,要组成一连串昆剧身段动作,和传统的艺术风格化为一体,还必须调入一种十分重要的溶合剂,那就是根据传统动作规范和舞台节奏处理,赋予每一动作以程式的动态美、塑像美,并使之与昆剧载歌载舞的风格水乳交融,形成富有音乐性的节奏美。就说《搜山打车》吧,对生活的观察使我发现,人们往往是先听到什么动静,然后才移动目光去搜索,由听觉引起视觉。这是生活,提炼成昆剧表演艺术,程济寻找失踪的建文君,由听觉唤起视觉,由怀有希望的呼唤、探寻到失望,我把这些思想过程全组织成程式动作,并充分利用锣鼓点,把程济不断变化的、细微的思想层次一一展现在观众眼前。只有当我在这方面的摸索中逐渐尝到甜头时,回过头来才明白,为什么当初吴义生老师救我们学戏那样严格,每一动作何起何止,手、眼、身、法、步如何协同,每一招一式配合哪一个字、哪一个腔、哪一下锣鼓板眼等等,都一丝一点不让马虎。为什么当我拍错板眼,当我不能“吃”在他的“仓”上扔椅子时,他是那样的不肯罢休。没有吴老师,便没有我的今天。
    我的戏都学自吴老师,竟然当着老师的面改老师的戏,按照旧规,近乎大逆不道,但他都在一开始就给我极大的支持。他的爱是那样的深沉,每每在我艺术生命的关键时刻,扶着我,鼓励我勇往直前。记得我十七岁那年在徐园演《卖书纳姻》,简人同上场“好穷啊!”的一大段抒发内心愤郁的念白,需要一气呵成。本来,这是我常演的剧目之一,早已滚瓜烂熟,但突然间我看到了周信芳穿了乙字襟马夹,抱了一大叠《缀白裘曲谱》正穿过徐园的八卦花园朝前屋走来。当时他已颇有名望,我不知是紧张,还是走神,竟把说白忘了一大截。后台,沈月泉老师冲着我老师大叫:“快看看,你学生演成什么样子了!”吴老师怒不可遏,拿着棍子候在下场门,我刚下场,就被狠揍一顿,只得噙着眼泪再上去演。出了那样不该出的差错,我感到自己太没出息,心灰意懒,十分消沉。吴老师以从未有过的温情安慰我说:“演戏总会有错,不见得演戏不错看戏错。记住,台下要虚心,台上要有信心。如果这两个心倒了位置,那就完了。”这两句话像两盏明灯照亮我的艺术道路。他使我在台下乐于倾听各种意见,哪怕是很尖锐的意见,在台上则对各种动作的出新充满自信,再不怯场。
    抗战爆发后,我在曲友程贻泽家教戏时,周信芳曾委托专人到程处,提出要向我学《搜山打车》。由于一些客观的原因,程代我谢绝了。解放初,一次在艺术剧场招待演出,我与俞振飞演《跪池》,周信芳演《打渔杀家》压台。演出前他把我邀进他的化妆室说,昆剧的艺术对京剧可以借鉴运用,他的昆剧是跟范荣生先生学的,学过《搜山打车》,但是他还是希望再跟我学一学这个戏,还有其他戏也想学。当然,这是表演艺术大师谦虚、好学,但也确实反映了他对这个戏和昆剧表演艺术的爱好。其实,我的《搜山打车》基本上都是吴老师教的,只作了很少改动,是老师传给了我真正的艺术,他是我的艺术之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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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 楼主| 发表于 2012-8-26 16:26:45 | 只看该作者
    四、组织演出
    我二十一岁那年,第二次在大世界演出,由于经济上的矛盾,与“新乐府”的主持人闹僵了,他们收回全部行头,我们无法演出,只得回到苏州,第一次尝到了失业的滋味。好多师兄弟每隔几天就到玄妙观三万只茶馆碰头,商议对策,最后派了两名代表到上海见严惠宇先生,要求借行头给我们演出,不料遭到断然拒绝。面对无情的现实,我们决心依靠自己,发愤谋生。于是由周传瑛、施传镇、朱传茗、姚传芗、张传芳、王传淞、倪传钺、赵传君、刘传蘅等每人出一百元,我与顾传澜两人合一百元,共十一人,凑满一千元,购置行头,自行组班演出,并推我为代表,负责接头生意,组织经营。从此,我们传字辈弟兄为维持昆剧演出,经历了异常艰难困苦的历程。几次解体,面临覆没,又几次组合,重整旗鼓,使昆剧的艺术生命得以延续。
    早在“新乐府”时期,我曾被推派联络演出业务。首次跑码头,是到盛泽、嘉兴、硖石,然后返沪。当时,我胆子大,在上海时只接洽了去盛泽的演出,然后就“骑在马上找马”,到了一个码头,再请当地曲友介绍下一个码头。这次则不同,一个刚从失业的困顿中组织起来的剧团,稍有差迟,不但会使大家生活无着,连好不容易凑集的血本都会泡汤,何况我并不善于理财。为此,我的第一着棋便是请倪传钺经管钱财。他是当时除了施传镇外最好的老生,为剧团用好每一个铜板精打细算,尽心竭力,直到改行离开我们。徐凌云先生在最关键的时刻雪中送炭,把他经办的“庚春曲社”的两个大衣箱、两个皮箱的行头以及大、小帽笼全部捐赠给我们。以此为基础,我们再动用集资配齐行头,用其中的一百元买了一副旧箱底,这样,龙套的行头和刀枪把子也都解决了。不久,我们再次进上海大世界演出。在报社工作的孙玉声(漱石)先生给我们的剧团取名“仙霓社”,这名称一直延用到解放前夕。
    在大世界演了约半年之后,我们辗转在上海和外地演出,跑的码头不少,但地域却很有限,北未过长江,南未跨钱塘江。我们经常根据人员的变动和场地、节令的不同,调整一些节目,还编演过一些新戏。有时,还倒串扮演,使观众耳目一新,兴致陡增,也使我们自己得到了跨越行当的舞台实践。精采纷呈的昆剧表演艺术传到我们一代,经多年刻苦钻研和不断实践,我们的演剧逐浙受到著名艺术家和文化界有识之士的重视,周信芳、盖叫天、林树森等常来看我们的戏。尽管有时上座很不景气,但我们始终孜孜不倦地追求艺术质量。记得一次在大罗天(今劳动剧场对面)演出,只卖出十二张票,我们照样十分认真把戏演完。那天来看戏的有“通天教主”王瑶卿、著名编剧翁偶虹等,事后,翁先生专门在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,赞扬我们的演出。但是毕竟曲高和寡,为了糊口,我们不得不常年浪迹江湖。当时,一般剧团跑码头要地方上负责四管:管接,管送,管住,管吃。我提出,我们仙霓社只要两管:管接不管送,管住不管吃。因为每一处都管接,实际上就解决了送的问题,剧团只要负担从最后─个码头返回的盘费即可。如果让地方上管吃,他给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,我们拆账却少了,而实行伙食自理,包在当地包饭作或合适的地方,有时钱虽可能多出些,但吃得好了,还是少付多吃。这样,在经济上并不损失,在洽谈生意时却更有吸引力。经我们共同努力,依靠艺术的不断长进和经营的精心安排,不仅还了欠债,有了自己的行头,攒起了一笔公积金,而且还积累了─批优秀的看家剧目。
    联络经营常要自己掏腰包贴烟茶钱,还得卷入人事纠纷受些闲气。维持到抗战前一年,我辞去这一工作,由朱传茗、张传芳负责带班。他俩一个演闺门旦,一个演花旦,深受昆剧观众喜爱,组织演出有独到的有利之处。但那年头,各种社会势力往往给我们制造麻烦,为此,朱传茗把一个金戒指都贴掉了。记得那年由苏州到昆山、枫泾、嘉善演出,一路风波接踵而至,回想起来,还颇有戏剧性。
    那次,正值暑假,我们在昆山南街小学演出。最后一天,有几位票友要爬台(客串演出),他们没行头,全部要用我们的。其中有个当地国民党监察委员叫张鉴千,会老旦戏,演《借饷》(《铁冠图》中的一折)的大太监王承恩,因借不到合脚的靴子而大光其火。那时,我们的靴归各人自管,小的他穿不下,大的不愿穿,合适的人家又未必肯借。当时,我们正在准备装箱搬运,下一个码头枫泾已派船到正阳桥下等我们,但我们的衣箱很大,必须开了学校大门才能通过。他看到这情景,马上叫人锁上大门,不许打开。误了枫泾的演出可糟了!师兄弟们急了,忙来找我。我赶紧去跟他打招呼,请他吩咐下人打开门锁。他气呼呼地叫道:“不行,管钥匙的人到上海买靴去了!’我说:“别生气,我的靴借给你。”可他个儿高,穿不下,火气更大。幸好当地有个绅士出来“串扇面”(打圆场),他悄悄让我们把扔在箱里的破靴、鸳鸯靴(高低不一的)找出来,一边又拿了剪刀给那个姓张的,让他剪靴出气,有了下场势,这样才平息风波。
    谁知到了枫泾又出事。那是演出的最后第二天,下一个码头嘉善派人来请我们,下午签好合同他们就走了。几小时后,枫泾救火台一个姓徐绰号叫夜壶的管事来找传茗,要我们续演,否则就要我们付二十五元大洋。围看的人越来越多,传茗被围在中间。他是个极聪明的人,不光戏演得好,而且笛也吹得好,场面上所有乐器他都会演奏。但他平时有些结巴,遇到这样不讲理的,气得满面通红,脖子上青筋暴出,倍加结巴。我从茶房那里闻讯跑去,用力分开人群,对传茗说:“你去,我来!”对着一脸邪气的徐夜壶,我心里明白,他是故意敲竹杠。因为枫泾生意好,我们几乎每年都去演一次。这次,他在当地卖红票─一以救火会筹资为名,把票子摊派给各户。为了抢时间中饱私囊,当我们还在苏州青年会(今新艺剧场)演出时,他就到了那儿,要我们提前五天结束青年会的演出,即赴昆山、枫泾,他付了二十五元给青年会作为损失赔偿。现在,他赚了钱,还想从我们身上扣回这笔钱,这个夜壶果真肮脏。我对他说:“我是传字辈的,叫郑传鉴,有事跟我讲。你给青年会的钱,是你跟青年会的事,与我们无关。”他冲到我胸前说:“不给钱,非续演不可!”他的红票早已发完,我料定他不敢真的让我们续演,于是大着胆说:“好哇,我们演戏,就喜欢人家要多加多续。要续演多少天,只管说。但是,酬金必须先付。你想明白,可别自讨没趣,到时候放鞭炮提前送我们走!”他闷了,只得让我们离开枫泾。
    到嘉善竟遇到更激烈的冲突。我们在魏家牌楼的大空地上演出,那儿搭了很大的戏台,临时又架起席棚,外面围了一大圈铁丝,三面有专人看守。那天,天极热,我们在演《奈何天》,外面来了地痞理发十弟兄,他们不去前台看戏,却掀起芦席看后台化妆。当地人见他们都怕,守在铁丝边的人少不得上前赔笑道:“戏衣都晾在这儿,怕引来外人不好办,请免费到前台去看戏。”他们就是不听。周传铮去劝,反遭围攻、殴打。他气了,顺手以演戏用的大折扇柄在一个流氓背上戳了一下,那些流氓闹得更凶。我和师兄弟一起提了咆衙棍等家伙冲去,才把他们撵走。翌日一早,当地人跑来告诉我,传铮在厕所,十弟兄阻伺在外面。我忙去厕所隔壁的茶馆,坐在最外的一边,手搭茶壶,察看动静。不久,他们走了,扬言晚上要找几百人来打我们。那天是六月十九,老佛祖爷的生日,我因戒烟酒在理(当时戒烟酒的一种社会团体),入理堂进香,故清楚地记得。那天上午,我向在理的人们陈述经过,要求他们主持公道。他们也恨十弟兄,说:“十弟兄要来,你们就打。要是吃亏,我们会来帮忙的。”我壮了胆,一边让师兄弟在台前空地竖起三脚架,准备挂上电灯,免得晚上吃亏;一边请当地理发公会会长出面“吃讲茶”。我穿了黑长衫,戴了白色硬壳圆檐帽,到茶馆与十兄弟交涉。薛传钢、周传沧在另一桌保护我,准备碰到意外即去向师兄弟报信。我个子瘦小,也没多大力气,但凭着师兄弟齐心支持,一股刚正之气在胸中翻腾。昆班有句话:“耿头老生,耿到底,苦到死”,我所学过的《鸣凤记》的杨继盛、《搜山打车》的程济等等人物的浩然正气霎时都涌上心头。对着满面杀气的十弟兄,我强制自己冷静下来,堆笑道:“我们到贵地是脚踏生地眼看生人,只为演出而来,要诸位多多帮忙。昨天,师兄弟好心出来相劝,反遭你们殴打。今天会长先生也来了,希望大家看他金面,敬茶讲和。”十弟兄中有个人带头叫起来:“讲和可以,你们先赔礼认错!”屈从这种无理要求,他们会更嚣张,我厉声正色道:“是你们惹是生非,不讲道理。今天,我郑传鉴红红面孔,跟你们敬茶认错,就对不起仙霓社师兄弟,仙霓社若跟你们认错,就对不起杭嘉湖水陆班子众弟兄。”那批流氓跳将起来,吼道:“好,那就准备挨打!”井扬言立即分头去找人。我不甘示弱,说:“我们也可请水陆班子同行都开到嘉善来。”那会长姓朱,他要堂倌泡上和茶(红茶、绿茶混泡同壶,象征和合),要双方喝茶言和。可那批流氓甩掉衣服,一定要大打出手。那晚,我们师兄弟点亮电灯,紧握家伙,准备跟他们拼了,结果他们没敢来。临走,他们来当面道歉,但却在背后放出风来,要在我们船过的桥上用大石头砸我们,其实也只是恫吓而已。传字辈弟兄在最危急的时刻,风雨同舟,和衷共济,一幕幕动人的情景,数十年来始终萦回在我脑际。
    当然,一个群体中难免有些使人不愉快的事。抗战前夕,由赵传君、顾传澜、刘传蘅负责带班,在大新公司演出。昆剧演出可提高游乐场的地位,所以很受经理欢迎,为避免其他剧种干扰,还特地为我们的剧场砌起一堵墙,只要我们按合同做满六个月,就可不签合同继续演下去。这么好的机遇,可惜由于个别师兄弟不合作,只演了五个月就解体了,大家只得再次失业。
    一个月后,周传瑛在曲友的热心资助下挺身而出,负责带班。他和王传淞不仅是传字辈中杰出的表演艺术家,而且是最坚韧不拔的昆剧艺术之子,从创办仙霓社到解放后搞出轰动全国的《十五贯》,无论何种境遇,始终坚持着昆剧演出。当时,他来找我,要我陪他去福安公司谈生意,办妥了手续后,便开始在那儿演出。正巧一个月,曰本侵略军燃起八一三战火,把我们用心血积攒的行头全部炸毁(一说被曰本侵略军运走)。我们失却了吃饭的依托,四散逃难,不知何日再能粉墨登场。
    不演出就不得生存,我们陷入生平最潦倒的岁月。第二年,逃散的师兄弟陆续回沪,由我组班在东方第一书场(今市工人文化宫)演出。没有服装,没有化妆品,又没有钱,有了场地也没法演出。在走投无路的困境中,我设想发行便利券预售。当时每张票价四角,便利券分二元、五元两种,实行优惠,二元每本六张,五元每本十五张,凭券可随时到剧场换取当场对号票。以此,向我们的曲友,并通过他们向社会各界推销,提前搞到了资金。这样,我们才得租借行头,购买化妆品,开场演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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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[LV.Master]人坛合一

    4
     楼主| 发表于 2012-8-26 16:27:22 | 只看该作者
    五、技导历程
    怎么也料想不到,东方的便利券,竟引出了我与越剧等剧种的不解之缘,在我的舞台生涯中开辟了一个崭新的天地。事情的经过是:在热心为我们推销便利券的曲友中,有一位三友实业社的陈先生,每天包三十张票,并把部分票送给了在大来剧场演出的越剧团,该团主要演员袁雪芬、马樟花、傅全香等看了我们的戏很为欣赏。当时,女子越剧戏班纷纷来到上海,越来越受观众欢迎。但有远见的越剧艺术家明智地意识到,越剧必须在自己的传统艺术基础上吸取其他艺术的营养,才能在上海立于不败之地。她们一眼看中了昆剧。由于我们每天只演中场(下午五点至七点),而她们每天演日、夜场,中间往往不卸妆,不能来看,于是常请我们到大来剧场为她们演出早场。那时的越剧演出没有固定台词,也没有固定的动作规范,唱的是“路头戏”,靠的是“幕表制”,全凭演员的经验和在台上的临场发挥。1942年,袁雪芬倡导越剧改革,设立剧务部,聘用专职编导,推行编导制。作为越剧总体改革的一部分,便是要丰富和提高舞蹈身段和形体表现水平。
    越剧的雪声剧团一成立,我就被聘为该团剧务部(相当于现在创作组)的正式成员,要我在新戏的创作中设计和指导排练身段(包括武打和舞蹈)。我很高兴,也很担心。因为昆剧有自己丰富的传统表演艺术,多年来,我用心学习和研究各行当的身段表演,同时,在台上也倒串过红娘等旦角角色,如今能得此良机,用我所长,自然高兴。但越剧毕竟不是昆剧,能否帮助导演和演员搞好具有越剧特色的身段设计,我的把握不大,而且这项工作还从未有人搞过,没有任何经验可以借鉴,如果排不好,自己坍台事小,怎么向这批为越剧改革而呕心沥血地工作着的姐妹们交代呢?所以,我先用心看越剧,熟悉越剧。记得我最早参加的是《忠魂鹃血》和《梁红玉》的排练,前者借陈圆圆和吴三桂的故事痛斥汉奸,后者直接歌颂抗击侵略的巾帼英雄。在日伪盘踞时期,读到这种剧本,有着说不出的快感,我佩服袁雪芬和她的剧团能在国难当头之际,上演这样的剧目,因此暗下决心,一定要把自己的工作做好。在排练时,导演导到哪里,需要角色体现什么特定思想感情,我即表演各种身段,供导演和演员选择,即使有的场面较复杂,我也配合导演,拿出排练方案。
    在《忠魂鹃血》中,我把昆剧《战金山》中梁红玉的部分唱段和舞蹈教给袁雪芬,加强陈圆圆的身段表演,也为她后面斥贼的性格埋下伏笔。在《梁红玉》中我把闺门旦、刺杀旦的身段移植在这个角色的表演上,使之刚柔相兼,形成对丈夫、对敌寇的多层次性格。我有在睡觉前躺在床小结一天工作的习惯,演出后,我感到这种尝试虽然可以过得去,但不够理想,还没和越剧剧种与演员的风格融成一体。这是我的欠缺,因此我更努力去学习和掌握这方面的知识。1947年,我帮东山越剧团排《绿珠坠楼》,根据傅全香和该团的表演特点,融化昆剧《卖书纳姻》、《相梁刺梁》等表演艺术,为傅全香设计了一段用昆曲伴唱的长袖舞,并参考昆剧《小宴·惊变》、《堆花》等剧目,吸收舞蹈的某些技巧,设计了四个宫女的扇舞,为之衬托呼应。该剧上演后,连续一个多月满座。大家非常高兴,认为我在这个戏里出了大力,应该在说明书和海报上登上我的名字。可是我这工作既非导演、演员,又是导演和表演的组成部分,用什么职称才好呢?正在为难之际,该团剧务部主任吕仲提出叫作“技导”,大家都觉得挺合适。从此,我便成了第一个技导,而技导一词也很快在文艺界流传开了。
    随着越剧改革的不断成功,观众越来越多,我的工作也引起了越剧界的普遍关注,芳华、玉兰、云华、春光、少壮、合作、合众等越剧团纷纷请我去担任技导。从这时起到1954年我进上海市戏曲学校,几乎每天都在为越剧排戏。袁雪芬的《西厢记》、《梁祝哀史》、《万里长城》,徐玉兰的《北地王》、《红楼梦》、《红娘子》,王文娟的《葬花》,尹桂芳的《沙漠王子》、《贾宝玉》、《屈原》,《桃花扇》,戚雅仙的《新龙凤花烛》、《梁祝》、《白蛇传》,竺水招的《牛郎织女》、《水晶宫》(后拍成电影,改名《柳毅传书》)等等,当时上海主要越剧团的剧务部几乎都聘我为固定成员。但这么多剧团,这么多演员,如果都排成一个郑传鉴模式那就糟了,京剧大师王瑶卿指点梅兰芳、程砚秋、荀慧生、尚小云四个旦角,而使他们各尽其才,形成迥然不同的风格流派,这段艺坛佳话对我很有启发。
    摆在我面前的第一个课题是,根据演员,突出个性。同样排贾宝玉,为尹桂芳设计的身段缠绵、深沉、含蓄,为徐玉兰设计的则奔放、潇洒、激越,使之各有千秋。同样排祝英台,又根据袁雪芬的细腻质朴、傅全香的机敏俏丽、戚雅仙的浓郁凝重而着墨点彩,使之各显光华。这样,我在昆剧传统身段的借鉴上要求自己胸中有数,按其基调,融会贯通。徐玉兰侧重雉尾生的明快,尹桂芳宜于巾生的蕴藉,袁雪芬取闺门旦的端庄,傅全香近六旦的艳烈,戚雅仙借正旦的悲沉。使我高兴的是,这样的做法,演员和观众都乐于接受。她们有时跟我开玩笑,叫我“味之素”(味精〉。第二个课题是,结合剧情,化出新招。演员的身段表演只有四肢和一个躯体,就动作而设想动作,难免单调重复。当时,芳华的《伏虎儿女》、云华的《牛郎织女》、春光的《荔枝与樱桃》、合作的《葛嫩娘》,几个大群戏场面,几乎同时开排,而且都由我一人技导。起先,我真有点担心,生怕排成一道汤。经反复思考,终于找到一把钥匙,结合不同剧情,不同角色,化出不同的动作。《伏虎儿女》出八到十个猎户,《牛郎织女》出喜鹊,《荔枝与樱桃》是荷叶、荷花等植物,《葛嫩娘》是担水抗旱。据此,我设想猎户以勇猛刚劲组舞,喜鹊以欢跃腾飞造型,荷叶荷花以柔美轻缓为主,而《葛嫩娘》则以虚拟的踏水车、担水、浇水等生活气息很浓的几组舞蹈的组合取胜。在《牛郎织女》中,又把喜鹊分成鹊王、大喜鹊、小喜鹊三组穿插进行,最后,使大喜鹊搭桥、小喜鹊形成桥阶造型。还根据不同角色,配以不同的道具,丰富表演。这样,同是群舞,却各具异趣。
    我怎么也没想到,在越剧界排戏的影响,竟使沪剧、锡剧、甬剧、评弹、苏剧等剧团,甚至电影界,也纷至沓来,约我技导。王盘声、王雅琴的艺华沪剧团聘我为该团剧务部正式成员,给固定工资。但对于不少营业不佳的剧团,我全尽义务,分文不取。记得排过的戏有沪剧丁是娥的《神火》(张羽煮海),汪秀英的《顾鼎臣》、《孟丽君》,顾月珍的《双枪老太婆》,上海红旗锡剧团的《宝莲灯》、《十五贯》,常州锡剧团的《红楼夜审》、《梁祝》,苏州锡剧团的《屈原》、《唐伯虎点秋香》,上海勤风甬剧团的《半把剪刀》,评弹书戏《珍珠塔》、《野猪林》,上海民锋苏剧团的《李香君》、《醉归》,电影故事片《红粉金戈》、《红楼梦》、《尤三姐》(言慧珠主演)等等。
   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两次排戏。一次是为艺华沪剧团排古装戏《白蛇传》。五月初三,剧务部打电话来找我,初五要演出。我楞住了,两天怎么来得及?他说:“导演答应了。”“导演是谁?”“应云卫。”我与应云卫是老搭档了,很有默契,既然他答应了,那我总得去。赶到新光剧场楼上,见了他,不无理怨地说:“你怎么答应得下?”他摊手笑道:“必须赶端午节,只能辛苦你了。”我也笑了:“好吧,你排,我就奉陪!”于是,我们连饭都顾不上吃,就通宵赶排。我主要是同情演员,要抢记一本大戏,不是一折,很觉吃力,沪剧演员又没很多古装动作基础,怎么办?只有按实际可能,难度高的绝对不给。如《盗草》,按说可容纳很多技巧,而这次把它全改在后台,改在观众的想象中,台上能看见灵芝草,让演员做一、二个架势便下场去取,以虚代实,引起观众的联想。此外,只在全剧最关键处设计几个简单的甩水袖等动作,烘托感情气氛,同时使人感到这是古代人物的生活。演出时,我真为演员捏把汗,感谢导演和演员的才华,效果居然还挺不错,这是我以“急急风”式的最快速度排的一个沪剧古装大戏。
    另一次是抗美授朝时,为捐献飞机大炮,上海评弹界著名演员几乎全部参加,创排书戏《野猪林》,也是应云卫导演,我技导。林冲分别由杨振雄、杨振言、蒋月泉扮演,刘天韵饰陆谦,顾宏伯饰鲁智深,朱慧珍饰张贞娘,不少演员的动作都由我一一教起来。蒋月泉演林冲发配,我设计了个从斜坡上滑跌下来的动作,他一遍遍苦练,跌得不亦乐乎。这是一次艺人的爱国行动,又是一次大胆的艺术探索。虽然,评弹至今未形成戏剧,但他们勇于创新的精神却使我十分钦佩。
    集中技导近十年,这是我一生中工作最紧张的时期,名副其实的食不甘味,卧不安枕。要凑剧团的时间,经常早上排到下午,又在日夜场间隙和夜场后排戏,穿梭奔波于各个剧场。身边总带着拍纸簿,记着各种排练问题,白天在酒店,深夜在床上,反复思考,稍有所得,急忙记下,唯恐忘记,有时一夜要起来好几次。十年操劳,健康明显受损,冬天常感冒、气喘、晕眩,有几回甚至昏倒。记得我十六岁那年,来上海笑舞台演出后,王慕诘先生给我们取了“传”字辈的艺名,其含义是要我们把昆剧艺术一代代传下去。岁月流逝,三十年过去了,我把昆剧的精华传给了越剧和其他剧种,却始终不得机会传给昆剧的后辈。那时,我在为技导其他剧种的成功,为向越剧和其他剧种学到不少东西而感到高兴的同时,心头却不时涌起一种酸楚的感情,一种无可名状的怅惘,我期待着向姓“昆”的后生传艺。
    天心解人意,古树发新葩。我四十一岁那年迎来解放,四十六岁进上海市戏曲学校,得偿夙愿,集中精力于昆剧教学,倾心血于昆曲大小两班学生。同时,运用前半生积累的艺术经验和向各剧种学来的优秀表演和导演手法,精心加工、提高传统剧目和表演的艺术水平。十年浩劫后,致力于传统剧目的抢救工作,为上海昆剧团和各地昆剧新人传艺,贡献有生之年最后的余热。转眼又近四十春秋,那是我后半生的艺术历程了。
    (赵兴国 整理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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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[LV.10]伴坛终老

    5
    发表于 2012-8-26 19:20:37 | 只看该作者
    于是我只看了最后一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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